關於唐吉訶德,我說的其實是……
謹將此文獻給現世的唐吉訶德 — — 以及“my dear friend”。你們可能以為自身旅程不比唐吉訶德之荒謬;然而,在我眼中,你們皆同等幸福浪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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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百年以來,西班牙作家塞凡提斯(Miguel de Cervantes)筆下的鄉村騎士家喻戶曉,他本人亦因這故事而被視為現代小說的鼻祖。《唐吉訶德》(Don Quixote)一書的影響力突破歷史時代的桎梏,留給後人無數解讀的角度 — — 這大概是所有偉大文學的特徵罷?
一般而言,唐吉訶德這角色的傳統解讀不外乎兩種方向:不切實際的妄想者,或堅持己念的夢者。前者按照塞凡提斯戲謔騎士文學的意圖,得出唐吉訶德執著於騎士道實乃痴心妄想一說;後者則側重於唐吉訶德身處道德崩壞的亂世、卻仍竭力追求騎士美德的一面,甚或稱之為英雄。不過,鑑於唐吉訶德最後病臥於床、留下似乎充滿悔意的遺言,大部分讀者都會認為唐吉訶德是一名悲劇人物。
大概,我們永遠無法知曉塞凡提斯本人對唐吉訶德這角色的態度;但是,依我看來,兩種解讀同樣只片面分解唐吉訶德人格,而忽略了他內在的矛盾。
一方面,唐吉訶德並不如書內外的蔑視者所視般不懂變通、完全脫離現實。雖說唐吉訶德在故事後期逐漸「清醒」,但其實,早在故事開首,唐吉訶德已顯示他並非讀者想像中的固執:在首次出行後,唐吉訶德聽從旅館老闆的建議,回家籌集金錢與物資,以備騎士之行所需,可見他未嘗不會考慮現實生活。後來,唐吉訶德又參與一個為情自盡的年輕男子的葬禮,面對群情洶湧、怪責女方的眾人,他竟接受女方的說辭、理解女方的戀愛(單身)自由、同意女性有權拒絕「男性凝視」(male gaze) — — 作為一名恪守中世紀騎士道的中年男性,唐吉訶德的思想是何等開放、何等先進!
不過,唐吉訶德對騎士道的執迷,有時候卻偏偏令自己違背所嚮往追求的美德。唐吉訶德常把途人幻想為各式各樣的敵人,不但令自己及忠心隨從桑丘·潘薩(Sancho Panza)傷痕累累,更會誤傷無辜,為所有人帶來無妄之災;唐吉訶德又曾誤把某理髮師的銅盆當成頭盔,試圖按騎士教條,搶走銅盆作戰利品 — — 這無疑是盜賊的行為!更莫說,唐吉訶德承諾桑丘讓其擔當某島嶼的總督,作為追隨他的回報;然而,即使桑丘曾短暫作為一個虛假島嶼的總督,唐吉訶德直到病逝都無力如真正騎士般遵守其承諾。
因此,我經常想像:每當唐吉訶德騎上瘦馬、手持生鏽長矛、向著想像中的「敵人」衝刺進發時,他心中到底懷著怎樣的思緒、怎樣的情感?
同時,我經常想像:唐吉訶德心中其實是知道的 — — 唐吉訶德瞭解騎士道早已過氣、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,但他仍然選擇義無反顧地踏上自己追求的旅途、主動迎接這旅途帶來的悲慘苦痛。唐吉訶德似乎接受了一切,並繼續努力前進。
因此,我經常想像:唐吉訶德是一個荒謬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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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吉訶德不是第一個荒謬的人;他也永不會是最後一個。
雖則唐吉訶德身處十七世紀的西班牙,但當時社會環境對人的規範限制絕不比今天少。再說,唐吉訶德與我們存在於同一個物理宇宙,同樣面對生老病死等殘酷的自然定律;正如唐吉訶德的故事結局,死亡才是一切的解脫。
雖則唐吉訶德是一名虛構人物,但他面對的問題絕不是虛構,而是切切實實的人生命題:「我們因何而生?又為何而活?」比起物理宇宙,這些生命的謎題甚至更永恆不變。
荒謬的人面對內外環境的矛盾,會仍選擇昂首直視命運的主宰,以好好掌控自己人生的每一步;而人洞悉自己的悲慘、選擇迎難而上之時,正正就是成為荒謬的人之一刻,也就是重奪命運、創建命運之一剎。儘管這會帶來無比痛苦,荒謬的人亦是幸福快樂的 — — 因為命運屬於他自己。
早在古希臘神話中,奧林匹斯神殿的諸神已注視到命運的殘酷,並以此作為違忤神明意志的懲罰。坦塔洛斯(Tantalus)被困於水池中,頭頂懸掛著搖搖欲墜的巨石,但腳下的水在其口渴時會突然被魔法抽乾、觸手可及的水果則在其飢餓時會被大風吹得遠遠的;提堤俄斯(Tityos)與普羅米修斯(Prometheus)被鎖在石頭上,任由巨鷹啄食肝臟,而肝臟在啄食殆盡後又會每晚重生;伊克西翁(Ixion)被綁在冥間的火輪上,火輪熊熊燃燒,成年累月地旋轉,可是他的身體卻沒有腐爛,因而要接受這永無寧日的炙燒折磨。
我一直很好奇,為何在眾多希臘神話故事中,當今的哲學討論偏偏主要圍繞伊底帕斯(Oedipus)與薛西弗斯(Sisyphus)身上?我必須想像,這大概源於兩者作為荒謬之人的兩大特質。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之一索福克勒斯(Sophocles)筆下的伊底帕斯接受了自己弒父娶母的命運,刺瞎了自己的雙眼,並道出:「儘管我經歷過如此多苦劫折磨,我的暮齡與高貴靈魂使我相信:一切安好(“Despite so many ordeals, my advanced age and the nobility of my soul make me conclude that all is well”)。」伊底帕斯的心底想必非常痛苦,但他仍能鼓起勇氣說出坦然的一句;簡單輕巧的「一切安好」,足以彰顯荒謬之人靈魂的本質 — — 唐吉訶德亦是同樣的人,每次闖禍而焦頭爛額時,他總能以最積極的騎士精神振作起來,一笑置之,重新啟程。
薛西弗斯則是被天神懲罰,須日以繼夜將一塊巨石推到山上,抵達山頂之時,巨石又會因自身的重量滾落下來。哲學人必須想像,薛西弗斯是快樂的,因為他的雙手沾滿泥土,而這一對手正是他主動擁抱巨石重負的證明;薛西弗斯將巨石轉化為己任,令自己成為巨石的主人,而從此也成為了命運的主人。一雙骯髒粗糙的手,大概就是薛西弗斯與其他希臘神話人物的最大分別罷。因此,我必須想像:每次唐吉訶德騎馬衝刺時,他雙手同樣污穢,而且不但持有生鏽長矛,更是緊緊握實了命運。
有趣的是,唐吉訶德跟伊底帕斯與薛西弗斯一樣,時世的道德規範似乎總是站在他們所秉持價值的對邊。伊底帕斯犯下弒父娶母的亂倫大罪,薛西弗斯則狡詐多智、斂財並多次試圖逃避死亡,而唐吉訶德擁抱過時的騎士精神,有時候更幹下「不道德」、傷人害己的事;然則,這都無礙他們成為荒謬的人。反之,以上提及的希臘神話人物中該以普羅米修斯最為「品德高尚」,他從神明處盜取火種,使人類文明得以發展,因而一般被視為文明(包括藝術與科學)起源的象徵;但與此同時,可能鷹啄之刑本身較為被動,普羅米修斯缺乏作為荒謬之人的表徵,一般較少牽涉於荒謬的相關討論中。
我無意貶低道德的價值,亦無意就此展開討論;不過,據我觀察,似乎道德規範會隨著時代習俗而演化,但命運的荒謬卻是人類歷史的永恆。唐璜(Don Juan)是另一位西班牙傳說中的荒謬人物;作為一名風流倜儻的花花公子,唐璜一生逢場作戲,最後「上得山多終遇虎」,碰上受害人父親的鬼魂,終被拖進地獄受罰。若我們以二十一世紀的角度來看唐璜,這種偷香竊玉的行為仍會教人嗤之以鼻,不過不少人大概不會視這行為為十惡不赦的罪行、不會同意唐璜值得這萬劫不復的下場;但是,依我看來,歷史洪流卻無損唐璜作為荒謬之人的特質。
哲學人必須想像,唐璜其實知道自己對女性的追求是毫無意義的;唐璜不相信真愛,而對他而言,唯一實在的事可能只有成功征服後的一刻激情快感。更荒謬的是,唐璜清楚瞭解俗世對他的蔑視,亦明白有朝一日世間將對其進行「審判」;某些版本中的唐璜最後更坦然接受被拖進地獄的結局,因為這根本不是懲罰、不是代價,而是命運。這跟在與白月騎士(Knight of the White Moon)最後一戰敗北後須卸甲回鄉的唐吉訶德一樣,他們接受了命運,而命運因而屬於他們 — — 既然如此,又談何懲罰呢?
因此,我必須想像 — —
唐吉訶德是快樂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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撇除荒謬的一面,我也覺得唐吉訶德有其他值得快樂的原因。
人生在世,得一知己足矣;而唐吉訶德能得一如桑丘的知己,簡直是百世修來的福分。無可否認,桑丘有時候是愚鈍的;不過,桑丘理解唐吉訶德所追求為何物,並在故事後期逐漸成為跟唐吉訶德一樣的荒謬之人,共同分享一般的追求。如此同路人,世間罕有!
再者,在塞凡提斯的筆下,唐吉訶德的旅途本就色彩絢爛,歷程中也遇過不少善良的人、尊敬他的人,更莫提幻想中的傾慕對象、旅途中(假意)迷戀他的青春少艾。這些冒險比起伊底帕斯與薛西弗斯的慘痛經歷,不得不謂歡快多了;對於自殺這唯一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,唐吉訶德的答案想必容易得多罷!
因此,我必須想像 — —
唐吉訶德是快樂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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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筆至此,驀然回首,驚覺自己只是假借唐吉訶德為題,讓內心深處某把正吶喊的聲音得以被聽見。
坦白說,有時候人的想像力是有限的。
坦白說,我至今無法理解為何唐吉訶德臨終會說出如此垂頭喪氣的話,正如我從來無法理解尼采最終因何失去理智。
哲學人大概會想像:唐吉訶德臨終並沒有感到懊惱,他只是以凡人的角度為自己的一生寫下訃文,側面襯托出人生的荒謬而已,又正如塞凡提斯在前言宣稱自己要戲謔騎士文學,實質原意是要歌頌所有不屈於妥協的自由靈魂。
因此,我必須想像 — —
即使最終我寫的文字無關痛癢,它的價值在於我雙手所消耗的數十卡路里能量。僅此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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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,關於唐吉訶德……
我說的是……
我相信 — —
他,是快樂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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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相信 — —
一切安好。
二〇二〇年六月二十八日